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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炳柱哥，幾天前給你送豆腐的時候，你還在門前的田里種綠肥。你說，綠肥種下去，就得給山里的林子砍荒了。怎么就病了??？”朱如福手里提著一塊豆腐，站在劉炳柱的床前說。

“可能種綠肥的時候失汗了，四身疼痛，還胸悶，抽不來氣?！眲⒈鶑堉?，喘息一陣，“這次，只怕是要去見我爹了。你去鎮(zhèn)子上賣豆腐，對我家世平說一聲，要他趕快回來，我有話要交代。”

朱如福把豆腐放在灶臺上，也沒要那一碗換豆腐的黃豆，匆匆下坡去了。

【資料圖】

朱如福也是快七十歲的老人了，住在山坡下面的村子里。村里的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，一些人掙了錢，干脆把家也搬到鎮(zhèn)子上去了。劉炳柱的兒子和朱如福的兒子都在鎮(zhèn)子上租了房子，拖家?guī)Э谧≡阪?zhèn)子上。兩個老人，卻是怎么都不肯住鎮(zhèn)子上去的。劉炳柱守著木屋前的三畝水田和屋后面的一大片林子。朱如福也是耕種的三畝水田，閑下來，做豆腐挑到鎮(zhèn)子上去賣。自己種的黃豆，山泉水做出來的豆腐，好賣，掙的錢用不完，就給讀書的孫子孫女打紅包。

劉炳柱喜歡吃豆腐，卻沒時間做豆腐，就跟朱如福說好，隔三五天，朱如福送塊豆腐來，劉炳柱就把自己種的黃豆掏一碗給他。朱如福愿意給住在村子后面半山坡上的劉炳柱送豆腐，不只為了那一碗黃豆，他說，全村一百多戶，五百多口人，他就佩服劉炳柱?？纯磩⒈议T前的那三畝水田吧，年年大豐收。有一年，畝產(chǎn)居然弄了個全縣第一，劉炳柱還當上了縣里的勞動模范。朱如福把種田的本領(lǐng)全都使了出來，卻是怎么都種不過他劉炳柱，八月收割，自家的三畝水田總要比劉家的三畝水田少收三兩挑谷子。除了種好責任田，屋后面的荒山，也被劉炳柱造上了林子。三十年，造林五百畝，連同門前年年大豐收的三畝水田，就是他劉炳柱的杰作。這話可是縣里一位領(lǐng)導說的。去年八月，縣領(lǐng)導來鎮(zhèn)里檢查鄉(xiāng)村振興工作，聽說劉炳柱開鐮秋收，便來看看老勞模今年的收成如何。眼前是黃燦燦的稻禾，抬頭是郁郁蒼蒼的林子，高興地說，明年十月，縣里要召開隆重的鄉(xiāng)村振興表彰大會，到時候，他要親自來苦草坡村接劉炳柱去縣里，給他戴大紅花。這讓朱如福羨慕得不行。

最先來到劉炳柱家的，不是劉炳柱的兒子劉世平，而是苦草坡村的村主任鄒健。他是聽朱如福說后，匆匆趕來的。沒進門，鄒健的聲音先傳進屋來，“炳柱叔，怎么病了？我正在給你寫上報縣里的先進材料，還有半個月，你要去縣里參加表彰大會的啊?！笨匆娞稍诖采系睦先藦堉欤鴼?，就更著急了，“我這就叫人把你送到醫(yī)院去?！?/p>

“不去醫(yī)院，沒用的?！眲⒈劬Χ⒅T外。那樣子，是盼著兒子快回來。

“是不是把縣里那位領(lǐng)導的話記在心里，就更加用心種田，就更加用心看護著那五百畝林子，累著了??？”鄒健喃喃著。他是聽說了，去年十月，劉炳柱的老伴生病去世的時候，拉著劉炳柱的手，就交代一句話：“七十歲的老人了，該歇下來了啊?！彼饝?yīng)了?？墒?，把老伴送上山，他仍是像過去一樣，沒早沒夜，不是在田里，就是在山上。他說，聞著泥土的芳香，心里才快活。

不多一會兒，劉世平就從鎮(zhèn)子上趕了回來。跟在后面的，還有朱如福，說老伙計病成這樣，他哪還有心思賣豆腐。

劉世平對爹爹說：“我這就把你送到醫(yī)院去。多久我就要接你去鎮(zhèn)子上住，你就不肯，病了，躺在床上我也不知道?！?/p>

劉炳柱搖著頭說：“我不會去醫(yī)院，也不會去鎮(zhèn)子上住。我要交代你一句話，我死之后，你一定得回來，再不要去鎮(zhèn)子上了?！?/p>

“為什么？”

劉世平瞪著眼睛問。他清楚地記得，爺爺去世的那年，他十五歲，在鎮(zhèn)子上讀書，父親則在鎮(zhèn)子上打工掙錢，做夢都想著要把苦草坡那棟舊木屋搬到鎮(zhèn)子上去。那樣，劉家就成鎮(zhèn)子上的人了啊。爺爺卻突然帶信來，說他病了，病得很重，要父親趕快回去。他記得，他是那天放學之后匆匆趕回家的，而爺爺已經(jīng)去世了。母親說，爺爺去世的時候，把父親叫到床前，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。父親再沒去鎮(zhèn)子上打工，那句掛在嘴邊要把木屋搬到鎮(zhèn)子上去的話，也再沒有提起。而是像爺爺一樣，父親把門前的三畝水田弄成了金碗碗銀碗碗，年年都有好收成。當然，還有木屋旁邊的那片林子，林子里的兩座墳塋，都是父親最為上心照看著的。林子茂密，樹木參天，兩座墳塋的雜草被鋤得干干凈凈，過年，是一定要送年飯的，清明節(jié)，是一定要掛青的。有時，父親還把劉世平帶去送年飯、掛青，指著兩座墳塋告訴劉世平，兩座墳里，躺著的是他的兩個爺爺。劉世平曾經(jīng)聽爺爺說過，由于家里窮，爺爺十多歲就開始給地主做長工，苦度日月。爺爺旁邊的那座墳，也許埋的是爺爺苦難中去世的兄弟吧。

村里領(lǐng)導說父親勞動力好，就種著三畝水田，管理著木屋旁邊一片自家的林子，干脆把屋后面村里的荒山也造上林吧，國家還要給造林款的呢。于是，父親就多了一樣植樹造林的活兒。父親也像朱如福那樣，封紅包給孫子和孫女。但他決不像朱如福那樣，一邊給孫子孫女紅包，一邊問兒子錢攢夠了沒。朱如福不去鎮(zhèn)子上住，卻是希望兒子早早在鎮(zhèn)子上買房子的；而父親是一邊給孫子孫女紅包，一邊掄睛鼓眼問兒子，什么時候回苦草坡去？

劉世平不由加重了語氣，問父親：“你說，為什么要我回來？”

“你爺爺怎么對我說，我就怎么傳給你。”劉炳柱喘著氣道。

鄒健一旁提醒劉世平：“你得好好聽著，祖宗傳下來的囑托啊。”扯了扯朱如福的衣角，準備離去?？嗖萜碌牧曀?，老人臨終，對兒孫留下的遺言，是不讓外人聽的。

劉炳柱卻沒有讓鄒健和朱如福離去，“這話，你們也得聽聽。前些年，國家搞脫貧致富，如今，國家又在搞鄉(xiāng)村振興，可不管脫貧致富也好，鄉(xiāng)村振興也好，都得靠著人來實現(xiàn)。看看吧，苦草坡村還剩下多少人？好田好地，拋荒長狗尾巴草了。鄒健，你這個做村主任的，也在攢錢要在鎮(zhèn)子上給兒子買房，不是在做榜樣讓別人跟著學嘛。只怕不用多少年，苦草坡兩百多年的古村落，就沒了啊。還有你朱如福，掛在嘴邊的話，就是問兒子在鎮(zhèn)子上買房子的錢掙夠了沒。你死之后，你家的那三畝水田，是不是也要拋荒了？”這樣說的時候，劉炳柱對著房門的角落指了指，對兒子道，“把那塊木板洗干凈，我有話要對你說。”

劉世平不知道父親要他洗角落里的那塊木板做什么，煙熏火烤黑乎乎的，還落滿了灰塵。他不怎么情愿地打來一盆水，洗了，木板上面居然還有一層石灰結(jié)的殼，隱隱約約，就看見了木板上的五個暗紅色的字：耕者有其田。

鄒健驚道：“我曾經(jīng)聽我爺爺說過，八十多年前，賀龍帶著紅二﹑六軍團，從洪家關(guān)出發(fā)，北上抗日，經(jīng)過沅陵時，一支紅軍隊伍是從我們村子過的。這標語，是紅軍留下的？”

朱如福也像是想起了什么，嘴里喃喃道：“好多次，我上坡來送豆腐，看見炳柱哥蹲在旁邊林子里的那座墳塋前，一邊扯著雜草，一邊淌眼淚。那座墳，莫非也有什么秘密？”

劉炳柱的臉上，有兩行渾濁的淚水淌下來，抓著劉世平的手，哽咽著說：“兒呀，叫你回來，是要把你爺爺交代我的事，交代給你啊。那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的一天夜里，你爺爺給地主家做活回來，正準備睡呢，突然從后面山間的小路下來幾個人，他們還抬著一副擔架。你爺爺嚇得可不輕。那幾個人卻說，他們是紅軍，專門為窮苦百姓打天下的，如今要去很遠的北方抗日呢。過后，扶著躺在擔架上的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道，過沅江的時候，遭遇國民黨部隊的攔截，身負重傷，擔心流淌的血跡引來敵人的追趕，才走的小路。想在這里歇一會兒，給他討口水喝。身負重傷的年輕人喝了口你爺爺遞給的茶水，斷斷續(xù)續(xù)說他也才二十一歲，跟你爺爺同年呢。你爺爺手忙腳亂地給他煮粥喝，可是，粥還沒有煮好，他卻死了。抬著他來的幾個紅軍戰(zhàn)士，一邊淌著眼淚，一邊在木屋旁邊的林子里挖了個坑，將他埋了。要你爺爺照看著這座墳塋，他們一定會回來的。還問你爺爺，想要什么，只要他們有，一定會滿足你爺爺?shù)?。你爺爺眼里的淚水怎么都抑制不住，嘩嘩地流淌著，說他一定會好好照看這座墳塋的。當然，他也說出了天下窮苦百姓的心愿：要是能有一塊田地，就不會餓肚子了啊。紅軍戰(zhàn)士找來一團土紅色的泥塊，沾上水，在壁板上寫下了這五個字。紅軍走后，你爺爺擔心國民黨的部隊追了來，燒屋掘墳，便把木板從壁上卸下來，還在上面涂了一層石灰漿，又去山里割來許多柴草，把那片林子也嚴嚴實實圍了起來。只是，紅軍的隊伍一直沒有回來。十多年過去，世道卻是變了，你爺爺分得了木屋前面的那丘水田和木屋旁邊的那片林子?？焖氖畾q的人了，還成家娶了你奶奶。你爺爺知道，這天下，是紅軍領(lǐng)導的隊伍打下來的，窮苦人民才過上了好日子。你爺爺牢記著曾經(jīng)的承諾，精心照看著那座紅軍墳，還交代我，他死后，把他埋在紅軍墳的旁邊，他要陪伴著那個和他同齡的紅軍戰(zhàn)士。沒有看見自己的隊伍打下的天下，但那個紅軍戰(zhàn)士青春的鮮血，是灑在長征路上的啊，今天的太平世界，繁榮昌盛，有他的一份功勞。當然，紅軍留下的那五個字，也一定要銘記于心的。‘耕者有其田’。那時，窮苦的農(nóng)民，盼著想著而不得。如今，好田好地，卻是拋荒長狗尾草，看著心疼呀?！?/p>

鄒健淌著眼淚說：“這塊木板，我要送到縣里去，請專家看看，那字真要是紅軍留下的，就送到博物館去。那座墳，我也要請專家來看看的，要是埋的是紅軍戰(zhàn)士，一定是要好好保護起來的啊。”

劉炳柱只管叮囑著兒子：“他鄒健要怎么做，是他的事。你得牢記著你爺爺曾經(jīng)的承諾，要當作我們劉家的家規(guī)，子子孫孫傳下去。門前的三畝責任田，也要上心地種好，決不可拋荒的。不僅自己要吃飯，也要對得起為著‘耕者有其田’的目標拋頭顱灑熱血的先烈啊。現(xiàn)在想起來，我就后悔，那陣就不該去鎮(zhèn)子上打那幾年工，陪著你爺爺在家耕田種地，你爺爺高興，后山造的林子，也就不止五百畝?！?/p>

劉世平早已泣不成聲，重重地點著頭，“爹爹，你放心，我回來了，就不會再去鎮(zhèn)子上了。我會好好看護著紅軍墳。這塊木板，他們要送去博物館，當然好；不送去博物館，我就拿回來，跟那份承諾一塊，一代一代傳下去?！辈挥煞终f，他就把父親背在了自己的背上，往坡下奔去了，“爹爹，我這就送你去醫(yī)院。你不能死的，得做師父教我啊。我也要像你一樣，讓那三畝水田年年高產(chǎn)，爭取當勞動模范。我還要在你造林的后面荒山上，再造五百畝林子，那幾座荒山野嶺，就全都變成了金山銀山?！?/p>

朱如福說：“炳柱哥，你別罵我。我這就去對我兒子說，要他別在鎮(zhèn)子上打工掙那辛苦錢了，回苦草坡來。我這輩子，種田沒種過你，要我的兒子，好好跟你兒子比試比試。我還想，兒子回來之后，一家人，辦個豆腐大作坊，賺錢還不像摘樹葉子呀?！?/p>

跟在后面的鄒健道：“你們這一說，可是讓我有了主意。拋荒的田地，當然是要插上禾的。還要辦蔬菜基地，辦養(yǎng)殖基地，足不出村，賺的錢多，還沒在外面打工累，村里的人們就不會往外面跑了。在外打工的年輕人，不用叫，自己也會回來。我那兒子，我也有辦法讓他回來的。這些年，我老婆種了三分地的金菊，做成干菊花賣，可賺錢了。擴種幾畝，辦菊花茶園，我兒子還不蹦著跳著回來呀。趁著鄉(xiāng)村振興的大勢，齊心合力，苦草坡村的面貌，可就煥然一新了。先烈有靈，肯定會很高興的啊?！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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